无妨（7）

流水线作业持续到后半夜，隧洞项目部资料员黄辉留我吃桶装泡面，他和两个测量员是同乡，三人埋怨前任资料员的不专业，给我看作废的表格，都被抽出来摞在纸箱里，我用数钱的手法扫过一叠，只有前几张是手写，后面是复印件。
临走时，监理室的灯还亮着，黄辉说那个监理老头拖拉着不肯签字，刘总送了六千辛苦费，老东西二话没有，陪我们加班加得起劲。
工地里的皮卡灰头土脸、两眼昏花，自带隐蔽迷彩，迎面而来的汽车得开远光灯才能看清我们，黄辉交替远近光提醒对方，少有成效，他骂骂咧咧，当地车的素质太差了。
次日一早，我免不了仍被抓壮丁。不同的是，资料室里多了一名监工，右手臂上依稀可见‘忍’字刺青。有个手拿支付证书的中年人路过时探进脑袋，揶揄监工，亮纹身干嘛？吓坏小朋友。而后拍拍支付证书，宣布翡翠津不行，还是靠桑满河，每个月都有进账。监工懒洋洋地接过证书打量，解释自己年轻时右手力气太大，每次翻书能扯下好几页，所以告诉自己要忍住，不是忍住小心翻，是忍住不要看。
这两人一个是大刘，一个是李工。落英涵工程有三个项目，人工湖、水工隧洞和河道疏浚。我分不清黄辉到底是管哪个项目的资料，或者就是三个项目部的资料总管，他评价我们人工湖的资料杂乱不堪、到处乱丢，胜在只有一道工序，挖好后业主会委托测绘单位布网量高程，算是最轻松的。
隧洞的伙食比人工湖要荤很多，前天为了庆祝完工刚宰了一头猪，导致那几样带绿的菜盘一上桌就被瓜分一空，三张餐桌上统统只剩下红烧糖色。
黄辉游走在餐桌间挑挑拣拣，后悔没早点把我抓过来，这下错过了猪头肉和猪尾巴，只有猪奶嘴可吃了。
这颗被我拒绝的猪奶嘴进了章工的碗，他就喜欢嚼不烂的韧性，还告诫我这新来的小子，千万别坑他。他来回打了几趟饭菜，我没听懂他的话，不觉得会有坑到他的地方，黄辉向我介绍章工也是监理，我发现监理喜欢坐在办公室吃饭，章工是他们的老幺。
没想到我在隧洞先滚熟了，休息时逛到监理部，看到压在蔡挺案头的翡翠津月支付申请书，蔡挺头也不抬，戴着耳机专心玩手机游戏，章工劝我别打扰蔡总，申请书先放这儿，到时候会通知我过来取。
监理部一共五人，总监方文、副总监蔡挺、章迎朋、沙中岳、马遥。章迎朋分管湖区，见过我和唐宇钻在泥地里插旗，我对此毫无所觉，可能他就中意溜来窜去的而不让我们知道。
能让蔡挺抬头的只有小刘，小刘长着和大刘一模一样的脸，比大刘高半头，开奥迪Q5，进来就催监理赶紧审掉湖区的申请书，蔡挺还是那句话，先放这儿。
对于包工头，我素来只闻其名，关于他们的刻板印象偶尔听说过一些，其中闷声发财这一条尤为深刻，今儿个长了见识，小刘的声音比谁都大，所有人当面都称他刘总。大、小、老刘之间的关系明明白白写在姓氏上，只是老刘的模样出自不同谱系，行事风格也大相径庭。
小刘听黄辉汇报隧洞资料的整理进度，比预计得要快很多，他表示今晚就不用加班了，让黄辉吃完晚饭早点送我回去，顺便鼓励了我一番，令我吃惊的是，他居然能叫出我的名字。
抄写岗的工位减少了一个，桑满河的测量员随李工出门了。李工不是桑满河项目的总工，甚至没有工程师之类的证书，他是包工头聘请来管理项目的，测量、资料、调度无一不精，工资一月两万，最值得说道的是有个省立大学毕业的儿子，在电网工作。
这些闲话不是我主动打听的，近似于黄辉支付给我的劳动报酬，折合成等额信息即时结算。小道消息的流通总是凭借他人之口，黄辉的履历由他的堂弟黄小辉旁白完成的：单身、二十七、退伍兵、专做竣工资料…唯独工资一栏保密。
他的堂弟被他介绍在隧洞开皮卡，月薪六千，专职陪沙中岳运混凝土试块到质量检测公司，昨天还在送，载的取芯试块，取的衬砌，当场出结果，强度达标。
昨晚上抄过的表格里有一个模版就是衬砌，黄辉不瞒我，合同上规定衬砌的原材料水泥是325，结果有一段被替换成275，这事儿大刘干的，所以刚才小刘进来看都不看大刘。大刘在搅拌机旁堆了几吨325，但是不用，偷偷进275的货，老东西（沙中岳）没立即发现，后来看那几包325老是不见少，这才被抓包，当时就上报给业主了。他们就爱干捡芝麻、丢西瓜的事，合同上写了，工程质量合格和优良的竣工结算是不一样的，上亿的项目，少几个百分比和偷几包水泥的账都算不清。后两天就开验收会，小刘正在到处跑这事儿。
我暗暗乍舌，恐怕这捡的芝麻是他自己的，丢的西瓜是大老板的。
我的好奇心终于被勾起来，相当期待见识一下所谓的黑幕交易，问黄辉这监理的伙食都和我们在一起，难道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黄辉说监理的伙食费是他们自己出的，只是和我们拼在一个食堂，这个监理单位是事业编制，监理费是业主直接发给他们的，他们才不鸟小刘。隧洞和湖区的项目，这两家施工单位都是国企，你看你们孟工来过几天？两万工资照发。就桑满河是私企，所以敢不要公司派的人，靠李工一个人苦哈哈。
照他的说法，谁给钱谁才是老板，而且老板要够大，小的们才能过得舒坦，我想想到手的几百块，觉得苗头不对。
和黄辉边扯淡边抄作业，没等到晚饭，却等到刘师傅过来接我，时间尚早，他跑到监理那儿催活，同样铩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