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找不到的陈喜（上）

“摇啊摇，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
外婆好，外婆好，外婆对我嘻嘻笑。
摇啊摇，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
外婆说，好宝宝，外婆给我一块糕。”
我坐在村口的金凤树下，听外婆给我唱着轻柔的歌谣。柔韧青黄的细竹条在外婆灵巧的手中跳着舞蹈，轻轻松松便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形态变成各式各样的篮子。阳光正好，打在树上，茂密的树叶挡住了绝大部分的金黄，只洒下星星点点像珠子一样落在外婆身上。我伸手，想要接住那一束光亮，外婆却握住了我的手，对我说，该回去了……
该回去了，是什么意思？
我想追着外婆继续询问，眼前的光线却越来越亮，直到分不清楚真是虚幻的白光涌来，我的眼眸才发现了一片雪白，熟悉而又空洞的雪白。耳边传来“滴滴”的声音，还有分不清楚的对话声。
“为什么还是没有醒来？这已经是第四天，你们医院的专家都是干什么吃的？连一个这样的病人都治不好！你们还想不想在洋城继续干了？”
“季先生，请您冷静一下。病人的身体康复情况其实一直都很良好，按照以往的经验，前天就应该醒过来了。出现这种情况，只能说是本人自身的机体排斥才醒不过来，说白了，就是病人自己的身体不愿意醒过来，所以才……”
“什么叫病人自己身体不愿意醒？她不愿意醒，你们就应该想尽办法让她醒来，说这种话只是推卸责任，没有一点作用！”
“呀，病人醒来了，季先生、刘主任，病人醒过来了……”
“陈喜，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
那一堵洁白的墙壁是我最空白的印象，那一段无奈的时光应该就是我人生中最冰冷的回忆了。我清楚地记得医院病房里墙上的每一条细缝，也清楚地记得消毒药水的浓烈味道。清楚到什么程度呢，这个很难用语言去形容，只能说如果方圆一公里内有医院，蒙着眼睛，我都能指出它的位置。我觉得这可能不是特异功能吧，应该只是对某种恐惧拥有更直观、更原始的动物性的感知吧。
就这样，醒来后的我在医院又住了一个月，由于全身上下多处擦伤加上脚踝和手肘骨裂，行动非常不方便，所以在石膏拆掉以前都没有离开医院。住院期间，季文儒天天来看我，基本上都是下午五点以后，他带着晚饭过来。我们一起在病房吃晚饭，他会陪我看看电视、看看书，修剪指甲或者是洗洗水果，偶尔讲一讲新闻或者他身边的一些趣事，然后看着我入睡才离开。在此期间，我没说过一句话，或者说，我已经忘记了我还有说话的能力，对着任何一个人，我都没有发过声。季文儒知道的，但他也只会在背地里冲着医生咆哮，在我面前永远是和颜悦色的。当然，也有意外的时候，就是有一次窗外飞进来一只毽子，一个小男孩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寻找。男孩也就大概三四岁的样子，虎头虎脑的十分可爱，他胆怯却又有礼貌地询问，我点头指向了窗边。看着他捡毽子的时候呆萌可爱出神了，然后眼睛一片模糊，这一切刚好被拿着晚饭进来的季文儒看见，他便暴跳如雷。我明白，总有一些东西是我们始终不可逾越的鸿沟，就算他不说、我不问，却依然不能磨灭。
我的孩子，没了。其实一切都是意料之内，但是当我意识到当时张开怀抱的瞬间不仅是想扼杀自己、也在扼杀孩子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已经不配生为人母了！听医生说，当他赶到急救现场的时候，整个咖啡厅的玻璃墙壁都被撞碎了，他下意识地就觉得这么强烈的撞击，我可能挺不过去了。可是当他赶到车子前面的时候，却发现轮胎地下卡着一张铁制的椅子，就是公园或者路边那种三人公共座椅，季文儒失神地抱着躺在血泊中的我，四处找寻医生。很明显，是那张椅子救了我，而究竟是什么人在关键的时刻举起一百来斤的而且还被螺丝固定住的椅子，他就不确定了，只是最后有印象看到季文儒手上好像有斑斑铁锈留下的伤痕。医生说，失去孩子，我也不要太伤心，车辆的撞击或许是一点，但是孕妇情绪的强大波动才是导致流产的主要原因，三个月左右的孩子非常不稳定，高节奏的生活本来就会增加流产的风险。所幸，母体并无大碍，好好修养以后还是可以怀孕的。
但是他的话对于我而言，再也没有任何意义，我不愿意再去回忆，也不愿意再去思考。对于一个劫后余生的人而言，最应该和最合适的就是疗养。所有愧疚也许是杀人于无形的罪魁祸首，但是生命对存活最原始的渴望却让我选择了逃避，继而活着。
拆掉了石膏后，我努力尝试着行走，虽然有点疼痛、有点不自然，但是生活自理却依旧没有问题。当天晚上，季文儒走后，我便从床上坐了起来，拿起了手机，给冯平发了条信息，将车辆暂时寄放在他那边。换下了病号服，从医院离开，打车回到了近郊的家中。
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的去向，也不知道我今后的发展和规划何去何从，没有人知道我去了哪里，也没有什么人知道我真实的住处。我不知道我于他们而言是以什么样的形式消失的，但是内心却深深地希望他们能觉得我从此在人世间蒸发了。不要再来寻找、不要再来打扰，就让我这样安安静静地离开吧。我没有办法面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更没有办法去面对过去曾经存在过的美好，回忆有多美、欺骗就有多深、伤害就有多重！人生不是矫情狗血的电视剧，可是情节却又如此无奈的相似，我都无力吐槽，只能希望时光淘涤，但愿一切伤痕都能被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