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包药

朝天门小商品市场是面向四川东南地区的批发市场，坐落在码头边，属于解放碑市中心的一部分，朝天门码头也历来是长江中上游的水路交通枢纽。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整个四川被大山包围，又称四川盆地。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出川，都是不容易的。
长江，从这里开始穿越万重青山，沿路收集汇聚而来的河流，一路向东，流向大海。长江上游的最后一站，就是重庆朝天门码头，再往上游，河道浅，水流急，就无法行大船了。
古往今来，水路进出四川的重要补给点，起点和终点，就是这里。这里孕育了江湖豪放的袍哥文化，造就了重庆人的耿直与火爆。
江里洗剩的菜叶和边角料演变成了驰名世界的重庆火锅，交错过江的公交索道成了城市的符号，麻辣小面成了世界最劲爆的早餐。
朝天门小商品市场就散落在陡坡边大大小小的房子里：
外国人百年前造的老房子、民国时期造的筒子楼、八十年代的瓦片房、九十年代的商品房，统统变成了可以做买卖的交易场所。
大到十米宽的门面，小到只有半米的摊位，都是生意。
大门面，一天做20万的生意，赚2万。小摊位，即便一天做1万的生意，有的也能赚5千。
在小商品市场，老板无论大小，手里数钞票的，都是老板。
小商品市场啥都卖，一针一线、拖鞋拖把、LV包包、ZIPPO打火机、夏奈尔香水，应有尽有，只要你舍得花时间逛，肯定就能找到你需要的东西。
批发市场来批发进货的人来自四面八方，水路公路都有。下游坐船来的、坐长途汽车来的，一般都早早就到了。
为了方便客户，老板们天不亮就开门做生意。朝天门小商品市场一早开门，吃过午饭就基本上结束了批发生意。午饭过后，就是来淘货的本地人。
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这里就是淘宝网，可以货比三家，淘到意想不到的价格和惊喜。
虽然这里是卖小商品的市场，但如果你饿了，可以在巷子里随便找个面馆或者小馆子，小面抄手酸辣粉白米饭，豆花烧白红烧肥肠，甩出一张5元的票子，就能吃饱吃好。
朝天门小商品市场，既是批发商买卖货物的地方，也是本地人逛街吃饭的好去处，从早到晚，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陈达昌停好摩托车，锁好轮毂，围着看一圈，是一辆几乎全新的本田CBR400。
已经不早了，开半天小面馆已经有人排队，煮面的大铁锅里开水沸腾着，韭菜叶子面和藤藤菜在水里翻滚，排队的人咽着口水，等着面条起锅。
“给我煮碗面哈，端上来，摩托车给我盯到起哈”。陈达昌冲着面馆甩下一句，就跑上了那一坡五十六级台阶。
巷子里已经熙熙攘攘都是进货的人，巷子两侧一排排门面都开了门。今天就他一个人来开门，陈达昌掏出钥匙，开锁，拉起卷帘门，打开招牌灯、店内的日光灯和射灯，打开收音机音乐频道，开始摆货。
店面是标准的临街商铺，三米乘三米的方格子，经营女生发饰用品，有发夹发圈耳环项链等等一系列装扮女生脖子以上的小商品。
为了让大家相信这是韩国进口饰品，店招牌只有一串英文字母“YIBOYO”，是韩语美丽漂亮的意思，来进货的人念成“一包药”。
铺子里墙上挂满了各种发夹，带钻石的、带花的，镶珍珠的，柜台上也满满陈列着各种项链耳环发圈。
门外已经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店里货还没码好，已经进来几个批发的顾客。
一看是熟客，陈达昌问了句小姐姐们吃早饭了没得，我给你们喊碗面？都回吃了吃了，我们哪是小姐姐，比你妈妈还大了，哈哈哈，小老板真会说话。
“昌哥，面来了哈，三两干溜豌杂，快吃，莫干了。”面馆跑堂的小伙绰号菜板，崇拜陈达昌的那辆摩托车，也崇拜他是重点大学的学生。“吃完了我来收碗”，说完就跑了。
“昌娃，上次进的货有几个发夹上的钻石脱落了”，万大姐进门就扯开嗓门喊起来，“啥子韩国进口嘛，连几颗钻石都粘不稳，一百多元一个的发夹，顾客戴了几天就拿来退货，严重影响一包药的品牌形象哈。”
万大姐是在万县城区做发饰零售生意的，从陈达昌开店就在这里进货，以前是什么牌子都卖，后来成了当地县城的YIBOYO的唯一代理商。
陈达昌连忙招呼，“小万姐姐请坐，不着急，我一定给你满意的解决方案。我给你拿一批最近最流行的钻石发夹，真正韩国全进口不锈钢发夹镶嵌工艺固定钻石，绝对不会再脱落。
韩剧《初恋》一模一样的款式，全部成本价给你。上次有质量问题的货，全部退款。外加这次进货你个人的往返交通费，全部我出。你看可以嘛？”
小万姐姐满意地笑了，“要得要得，这个解决方案没得话说。一包药品牌在我们那里已经是发饰第一品牌了，品质不能出问题，你这样解决问题，做为YIBOYO的代理商就放心了。还是你会做生意，懂得吃亏，心底善良。我看以后小商品市场首富就是你了。哈哈哈，要得要得，照你说的办”。
选好货，收下路费，小万姐姐的笑容终究没有掩饰得住，拎着满满一袋货，下了台阶，乘船去了。
“昌哥，最近不去韩国进货了啊？”忙到临近中午了，隔壁卖丝巾的磊娃站在门口抽烟。
店铺外面的人行道也就几米宽，人贴人地涌动，磊娃侧身进了YIBOYO店里，掏出大重九恭敬递给陈达昌，双手点火。“昌哥，你这些韩国货真的是韩国的吗？我啷个看包装上都是拼音呢？我念过小学，那个就是拼音，根本不是韩语或者英语”。
陈达昌没立刻回答他，把烟抽完，烟屁股踩了，蹦出几个字，“你懂个啥子，这叫品牌策略。”
磊娃嗯了一声，“我不懂，我不懂。”知趣溜了。
陈达昌被学校开除以后，家里接到开除通知书的时候，也接到了陈达昌写给家里的书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告诉他爸自己没有偷过东西，只是误会，违反了校规。但既然已经被开除了，他就在重庆找点事做，暂时不回家了。不用给自己寄钱，有急事可以打李欣家里的电话找他，找到事情做之前，自己暂住在李欣家。
陈达昌的父亲陈忠实是单位的货车司机，单位都知道他的儿子保送进了重点大学，一辈子默默无闻的小职工，终于被人投来羡慕的目光。
都说他这辈子有福气了，儿子被保送，将来有大出息。
接到学校开除的通知书，陈忠实没有联系陈达昌，也没有告诉家里人，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每天出车，早出晚归。只是晚上喝酒的杯子变大了。
离开学校，陈达昌再没有课程表和科研小组的工作时间，他从名牌大学充实而骄傲的氛围中，一下进入了现实而渺小的真实世界。
但他没让自己闲着，他白天出门，深夜回来。每天出入朝天门小商品市场，研究这里的人怎么交易，怎么赚钱，他想从这里寻找机会。
90年代中期，改革开放已经在制度上支持敢于创新和敢于进取的人们，“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是中央政府的倡议。
各种工商业态在行政制度和法律制度的支持下，不断如春笋般冒出。个体户、私营企业、合资企业、独资企业，一些打破计划经济时代的企业形态不断出现。
国有企业的职工允许停下手里的工作，自己出门找事做，可以自己做老板，可以去给别人打工，除了国有企业的工资不发，其余职务和工龄还被保留下来，哪天再想回单位上班了，还可以再回去，被称为“停薪留职”制度。
陈达昌觉得这类似于从一妻一夫制转向了一妻多夫制，只要能赚到钱，原配丈夫随时欢迎回来。
社会上待业的城市人口，政府鼓励自我创业，只要去街道和工商所登记一下，就能领取个体工商户执照，开个餐馆，开个小铺子，就能赚钱，称为“个体户”。
在不断打破传统商业结构的进程中，一部分人真的先富起来了。
那些出门坐出租车、骑摩托车、腰里别着BB机、手里拿着大哥大的人们，成了众人眼中羡慕的老板。
当一部分人还在挤公交车，还在用钢笔和信纸传递信息的时候，另一部分人却驾驶着自己的交通工具，用大哥大，砖头大的摩托罗拉移动电话，与千里之外的人聊天了，这就是同一时空下人们不同的生活状态。
无论你是什么职业，无论你有没有学历，只要你能赚到钱，你就被人尊重，被人羡慕。
没有大学毕业证书的陈达昌感到这个世界渐渐变得友好而简单，一切用钱就能搞定，真的太简单了。
不需要文凭，不需要家庭背景，不需要争取就业指标，只要手里有货币，就能解决一切问题。相比他常年不断验算不断试错的数学公式，赚钱的公式和计算方式太简单了。
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泡在图书馆里，把工商管理类别的书籍、相关工商业的法律法规书籍，统统浏览一遍，早上开门就进去看书，晚上关门才出来。
阅读这类书籍，就像进赌场之前先要了解这个赌场的游戏规则，每个赌桌该怎么玩，哪个赌桌的胜率更高，哪个赌桌的赌注更小，哪些行为视为出老千要被赶出赌场，哪些行为是可以名正言顺赢得牌桌上的筹码。
从书中，他学习和总结出不同的赚钱基础思路：挣钱、赚钱、钱生钱。
挣钱。
是最辛苦也是最简单的一种，辛苦勤劳，低价买进来，高价卖出去，获得利差，周而复始。这相当于数学中的加法，从基数1开始加1，变成2加1，逐渐变成3+1，随着不断的加法，这个数字会变大，收益不断增加。经营10年的买卖，手里如果1万元本钱，可能赚到50-100万元。
但前提是要足够勤劳，运气足够好。否则任何的风险，无论是来自竞争对手，还是来自市场本身，都能将你积累10年的生意毁灭，而你只能从头再来。这是所谓挣钱，用手，用汗水。
赚钱。
更上一层的思维，用钱赚钱，用自己的钱，别人的钱，让更多人的钱投入到同一个生意中，让自己和别人的钱，都能成为循环的资本。这个方法，更像是数学公式中的乘法。原本1万元的资本，可以创造出10个1万元的资本，比原来提高10倍的生产力和利润结果。
其本质就是创造出一个生意模式或一个品牌，设立游戏规则，控制品牌的属性和所有权，让更多人愿意为品牌买单，愿意投入金钱和时间。当品牌逐渐形成时，就形成了无形的商业壁垒，更多的消费者愿意购买这个品牌提供的商品，更多的从业者就能从这个品牌的供应链中获得利益。
这个生意模式的创造者和品牌的创造者，是最大的获益人，而在各个环节中投资和付出的人，也同样能获得超过自身挣钱的能力，获得赚钱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