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私语惊复恐，再拜与君别

边翠华见我们一行，笑语盈盈上前迎来，仿佛是见到了经年的老友。她身边的黛碧引着李广安去了偏房。边翠华带着我们三人走向正厅。厅中灯火通明，她看到我脸上尚有未擦净的血渍，便亲自去拧了一个热乎乎的帕子交给绢儿，让绢儿为我细细地擦了一遍脸。还没擦完，边翠华便往我坐着的桌子上放了一盒匀面的香膏。正擦着脸，李广安洗漱毕，卸了易容换好衣服来到正厅。他径直坐在了主位，端起茶盏吃起茶来，边翠华自坐了客首座。
还是边翠华先开得口：“苏姑娘这一别一年有余，彼时便已是芙蓉玉面的难得美人，如今更是出落的这般潇洒出尘，如谪仙一般的人物。”
“边姐姐谬赞，阔别许久，边姐姐是否别来无恙？”
这上来就夸我怪不好意思的，我赧然低下头嘴上忙称不敢。
一旁的李广安侧目睨我，我假装没看见，我虽然两世修来一幅厚脸皮，但是怎么也是芳华二八的少女好嘛，被夸赞娇羞一下不是很正常么。
“咱家是风尘俗世中讨活之人，如那墙角芜草一般，年年如此，岁岁相同，身子健朗，自是无恙。”
我俩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直到李广安轻掀了一下茶碗盖，碰出一声清脆的瓷响，黛碧端着一个青色云纹锦裹着的方盒从门外走进了厅里，轻轻地放在我左手边的几子上，她手脚利落解开包袱皮，里面赫然是一个乌檀色的木盒。我低头端详这盒子，细细看它，发现它竟不是黑色，而是极暗的红，因着烛光发黄，粗一眼看上去是乌黑的颜色。它的木头纹路也非常奇特，和常见的木纹完全不同，暗红色的底纹在烛光闪动之下还泛出些许如水一般的波纹，匣子外面没有丝毫的纹饰，同我土里挖出来的龙血匣大小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锁头，材料是乌黑的玄铁，整体掂起来比真的匣子略重些。
“这匣子是我差人从南阳寻得龙血木做得的，用来以假乱真，你觉得如何？”李广安轻吹碗中的茶叶，忽然抬头问我。
“若是那……柳亭主人没有见过血匣，倒是可以唬弄一二。但倘若他见过真的龙血匣，怕是一眼便能拆穿。”我有一说一。
李广安抬眼看了边翠华一眼，她便带着厅里的一干人尽数出去，退避三舍。
李广安还是静静地把玩茶盏，待四下安静了，才缓缓开口道：“匣子是假没错，倘若告诉他已推演之真事，那这假，也做得了真。”
我看向他，待他下文。
“裴七大约与你说了静虚推演之事，但静虚推演出的种种因果，他一概不知，不是我不信任他，而是知晓这些事情对他毫无裨益，反而会损耗他的福德。静虚最后一次推演出的，便是薛定风之过往一事。”
我瞠目，背后一溜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东西也太邪乎了吧，不会是里面有什么致幻的成分，导致人产生了幻觉吧。
“那日，他入幻境，看到薛定风带着一骑五六十人，在一处荒山绝地追赶一女子。那女子三十几岁妇人模样，身着蓝色短褐，长发用蓝色的巾帕系住，一身褴褛遮不住英眉俊目，绝壁上，她只冷冷地说了一句‘朔煞隐逆唯存一命，而后你且自重吧。’便割破手腕取血在脸上涂了几道的花纹后，一刀封喉，了结了自己。”
不知为何，他顿了顿，看向了我。
“这薛定风的反应端得有趣，他看到女子割手腕时就迅速翻身下马，可是还是没来得及阻止，待他奔到女子身边，那女子已气绝身亡，他捂住那女子脖颈在绝壁之上痛哭怒啸，山鸟林雀被这啸声惊得四处飞起。”
这的确是有趣的紧，薛定风与祁凤飞数十年感情，伉俪情深，从未听说过他有穿梭花街柳巷的花边新闻，这神秘的女子和薛定风的态度就颇耐人寻味。
“可知道这女子的身份？”我问。
李广安摇摇头，但是定定地看着我：“那女子，与你倒有七八分相似。”这句话如惊雷般劈进我的耳朵，震的我的脑瓜子嗡嗡响。
李广安颇有兴味地看着我，眼神中品味着我翻江倒海的情绪，一派风淡云轻。
我一时间缓不过神来。从薛定风的政`治上的作为来看，他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以为他只是要寻找龙血匣纳为己用，这样看来，他与龙血匣应当颇有渊源……不，是与锦林的家人颇有渊源，那个女子是锦林的家人无疑。
春寒料峭，屋内灯影憧憧，屋外月至中天，昏黄的灯影和月影相互交错，一阵寒风从门外灌进，吹得我一个激灵。
我看向李广安，他深邃的眸子隔着整个宇宙与世明的重叠，但那眼眸，看着我的时候早已不再有漫天的星子。我不由得回想蓼菀汀中这数月，再向前想想书寓考核的时候，心下了然后心中渐渐变得愈发沉甸甸地。我沉默不再言语，李广安端了一下茶碗，发现茶水已干，便顿了一下盏。
“你本出身低微，若不是静虚与你之一线之缘，只怕如今为我端茶添盏的资格也是不够。但，你既然是个了然的，也费劲心机走到我近前愿为我所用，那便别做这小女儿的情态。我虽非善德堂掌柜那样的圣人，但也是言出必行。我允你，你此行无论是否有获，只要你还能活着回到我近前，我便保你一生衣食无虞。”
我忍住泪，看向他，心下释然。他说的对，有什么好作态的，这路本也是我自己选的，他并没有强迫我。只是那句保我一生衣食无虞还是令我很受伤。再有，这一行，怕是凶多吉少。我活着回来的概率，大约和我上一世中彩的概率差不多。
我起身走到他近前，好想抱着“世明”痛哭一场，告诉他我做了一个噩梦，一直一直都醒不过来，但我只是咽下泪水，屈身下拜行一个全礼。
“万望大人多多保重，绸缪之事能步步为营，得偿所愿。”
拜完后，我回身整好包袱，没有再回头，径直走出了屋厅。行至院中，边翠华携着一众人走到我近前，她原本想和我客气两句，但看我的模样，便什么都没说，招呼黛碧送我们出了倚翠阁。门前依旧是二人抬的小轿，我拒绝了，由宁起带着，走回了芙蓉楼。回到竹间居，崔妈妈揪着绢儿的耳朵正待一顿破口大骂，看我神色不予，便让另两个小丫头带我去梳洗，胡乱梳洗一番，我合被而眠，被中的汤婆子崔妈妈应该是早早就热上了，温暖的被窝让我的伤心稍稍缓解了些。虽然我曾经恨透了芙蓉楼和叶嬷嬷，但是现在，这里是我唯一的‘家’了。我尽量放空自己的大脑，很快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