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我不是杨寄柔，我是杨错

“我以前的名字叫杨错，对，就是那个对错的‘错’；上小学的时候，语文老师很少叫我回答问题，偶尔叫到我的时候，也是微笑地说：杨同学，你来说说看……她每次看我的时候，眼睛里总是流露出一片怜悯，年轻的她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要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可我不一样，我从小就明白妈妈为什么要叫我杨错，因为我是错的，我的出现是错误的、我的存在是错误的，也许有一天连我的死亡也是错误的。
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小时候外婆对我说：你爹早上骑自行车上班，被大货车撞死了。你看，这个谎话对一个小孩子是多么具有说服力，时间清晰、地点明确，甚至还有可信的肇事者；所以直到上学之前，都笃定我的爸爸是个命途多舛的人，他因为一场意外离开了我们。
那时候家里总是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学，但其实，一个人一点也不寂寞，我可以自己跟自己对话，一个我装作是富家千金，另一个我便是她的婢女，我甚至有一度认为家里真的是住了两个人，我准备了两个水杯，两把牙刷，两条毛巾，因为富家千金不喜欢同别人共用一套。老师给我起了新名字叫杨寄柔，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好听的名字就应该是富家千金的，所以，她叫杨寄柔，那个忠心耿耿的婢女叫杨错。
我们的安逸生活总会被我妈打破，她偶尔会喝得醉醺醺的回家，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杨错就会很早起床，因为她要收拾那恶心的呕吐物，杨错一直都觉得，这么糟糕不堪的女人只能是自己的母亲，杨寄柔的母亲不会这么落魄邋遢，所以这些工作是她的义务；杨错早早地起床，悄悄地把屋子收拾干净，蹑手蹑脚地关上母亲的房门，她转身回到自己那间朝东的小房间，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透过还没消散的云彩，一丝一缕的照进来，屋子里像是立起了一架高雅的竖琴，叮叮当当地被窗外的微风吹响，杨错轻轻地说：杨寄柔，起床了，你快看今天的世界多漂亮。
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好像很少会难过，所有的问题都能自愈，如果一定要准确地描述出来，那就是：杨寄柔总是能被杨错治愈。
再后来我们有了新的好朋友，住在楼上的婆婆人很好，总是邀请我们去家里玩，她有一间屋子，屋子里的三面墙全都是书架，很多很多的书，花花绿绿的书脊排在一起，就像是一副抽象画。婆婆每个周末都会在家里等我，她说她已经按照我的年纪把书重新做了排列，要我从最下面开始看，等到我看到最上面的那一排时，我一定就能够成为一名真正的读书人了。
以前从听人说好奇心会害死人，可我那时候还不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有一次，我踩着凳子伸手去拿顶层的书，那是一本外文版的《百年孤独》，婆婆说：你这么喜欢这本书，那我便送给你，虽然现在你还看不懂，但你要努力学习，总有一天会看得懂书里的字。
婆婆的话我一直被我奉为圭臬，所以我很努力地学英文，直到读了初中，我抱着珍宝一般的《百年孤独》去找老师，想问问封面上的单词究竟是什么含义；英文老师接过书，用手使劲儿地戳着封面借此抒发自己鄙夷的情绪：不要看这种没用的闲书，这是什么啊？连英文都不是，这花花绿绿的能是什么好书！明天让你家长来学校找我要书吧！他随手把书扔到自己的教案上，封面上那双深邃的女人眼睛就那样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我知道，我一定要把书要回来。
那一天是我在练歌房找到母亲的，她很不耐烦地看着我，她应该是喝了很多酒，一阵阵酒气都不偏不倚地吹在我的脸上，旁边那群狐朋狗友都凑过来拿我打趣：小姑娘背着书包肯来这种地方找妈妈，看来书肯定是念得不错呀，是不是？我妈扯了一下我的书包说：她？书念得不怎么样，书包倒是背得积极。周围的人哄堂大笑，彷佛是听到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个回答。
拿回书的那天，她第一次因为我的学习而打了我，因为老师说：你女儿整天看这种闲书，总有一天是要学坏的，女孩子长得漂漂亮亮，走上歧途可是拉不回来的，就像那句歌，什么‘一步踏错步步错’，你作为家长要好好教育呀！不知道母亲年轻时是不是也曾经听到过老师对自己有过这样评价又或是预言，她盯着那本《百年孤独》一言不发，封面上那双女人的眼睛好像刺痛了她，她问我：要是不想上学现在就不要再读下去了，出去当个陪唱的去赚钱养家吧，正好我也不想上班，现在换你来养我吧！
我小声嘟囔着：我才不要像你一样。
她打了我，就如同平常一样，她喜欢打我的脸，好像只有巴掌落在脸上的清脆声才能让她解气；她一边打一边说：你就是和我一个样，你还敢瞧不起我，我他妈的偏要让你活得跟我一样！
我那天冲了出去，去找楼上的婆婆，婆婆说：不要听他们胡说，这是一本好书，你要读书，你要一直读书，以后我来教你，你会有更好的……那天婆婆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我妈的砸门声打断了，她像是个醉酒的泼妇，冲进房门当着我们的面撕烂了那本《百年孤独》，她朝婆婆大声吼着脏话：‘你教她念书做什么？你是没儿没女吗？你一个老不死的帮我养孩子，你要做什么？你是不是还打算骗我的抚养费？你别做梦了！我一分钱都不会花在她身上！我今天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杨错她以后就只能出去卖，她只配做鸡，你教她认识再多字，她不过就是个有文化的鸡，你一把年纪是要做老鸨吗？’
‘咚’的一声！
婆婆在我面前倒下了，她嘴唇发白，手指着卧室的方向，药！婆婆在找她的药！我踉跄地跑过去，想快一点找到那个葫芦状的小瓶子，里面装着她的药，可是我的手抖得厉害，眼泪让我看不清抽屉里的东西，那个棕黄色的小药瓶在这个时候像突然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一般，我着急地嚎啕大哭，我心里大声地向上天发愿：快让我找到那瓶药吧，哪怕让我真的去做妓女也可以，哪怕让我活成同母亲一样的人也可以，我不会再看书了，我再也不会到婆婆家，我会踏踏实实地做那个杨错。
老天爷可能是听到了我的祈愿，小药瓶像是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我眼前，我用力拔开了盖子，琥珀色的小药丸撒落一地，我捡起两颗向客厅跑；婆婆紧紧闭着眼睛，痛苦地发出一声声闷吼，我把药送进她嘴里，握住她的手，呜咽不清地一遍遍说着对不起。
可是那两颗药没能救回婆婆，我躲在房间里一直问自己：到底是谁害死了她？是母亲？是母亲把婆婆气到心脏病发；是老师，是老师的话激怒了母亲；是我！是我对美好生活的觊觎，是我兀自走进了婆婆的世界，是我把腌臜的人生展露给她，是我……
我跪在婆婆的门前整整一天一夜，婆婆的女儿几度要拉我起身，可是我的膝盖像是有千斤重，母亲给我的名字像是命书判词一般——生而为人，即是错误。
从那一天开始，我再也没有办法治愈我自己了，杨寄柔和杨错她们都很痛苦，她们一起在我体内恸哭，她们再也不是什么富家千金和婢女，她们一起变成了那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孤儿。
我不知道那时候的我算不算得上是精神分裂，如果算的话，那保存下来的人格大抵就是那个婢女吧。
所以我不是杨寄柔，我是杨错。”
杨寄柔讲完这个童年的故事，心里面朝向地狱的那扇大门，终于缓缓地关上了。
可能从此刻开始，这只是一个故事，不再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