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杀人于无声

眼看排成一字长蛇的乱兵举着火把越走越近，陈顺只听得自家心跳如鼓，血液一下一下冲击着头皮。他不由看了一眼身侧的李焕。
夜色正浓，密林中更是晦暗，这一眼只隐约看出个穿着乱兵盔甲的身形，陈顺却觉得心中略定。他暗暗呸了一声，笑话自家怎如第一日到匪寨打猎时一般，竟连手心都出了油汗。
记得那日，也是冷得鸟不拉屎，自家却硬是出了一身冷汗，攀爬崖壁时直打溜，幸好焕哥儿伸手拉了一把，只是他那手心也是汗津津的，险些便没拉住……
这两年来，焕哥儿领着突击队，每月一猎，挑了太行山中大大小小二三十个匪寨。
初时不过是找小寨子，杀些暗哨，潜入寨中，在拜着关公财神的寨堂上，撒几泡尿，留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之类的字样唬唬人。
待大伙成了熟手，焕哥儿便要神不知鬼不觉斩杀了匪首，方才罢休。
又过一年半载，便要突击队挑了整个山寨，取了财物，释了落难百姓，又一把火烧光寨子，才算大功告成。
那些个被救的百姓，个个感恩戴德，偏偏突击队的规矩第一条便是不得透露身份。出猎之时，突击队中个个戴着黑布头套，只露出两只眼睛一张嘴。百姓无从知晓恩公身份，便以黑面军称之。几次三番下来，南京道便流传着黑面军从天而降，救生民于水火的话本，成了茶楼酒肆最受欢迎的书目。
本来就凭这几番剿匪的功劳，焕哥儿都够格领个官身，大伙也能混个小差当当。可焕哥儿说甚也不松口，还放了狠话，谁要有那个升官发财的心，便去领三千贯安家费自行出去，除了堡籍，日后再与十里堡两不相干。
老成一点的，得知要除堡籍，便甚也不想了。十里堡的堡籍，眼下可是万贯也买不来的金贵物事。大伙跟着焕哥儿这两年，年年有分红，月月有薪水，病了有杨神医管治，娃儿有邵夫子和钱秀才管教，住上了砖瓦房，用上了沼气灶，穿上了棉袍，连洗手的皂球和匀面的香脂都是燕京也买不到的货色。若是除了堡籍，媳妇第一个便不答应。
却真有一两个不晓事的黄毛小子，领了安家费出去混了数月，全都灰溜溜光身回来，直道外头世道艰难得很，做个营生处处被盘剥打压，买个房舍也被东主和间人联手坑骗，契丹人更不把平头汉姓当人，和强盗土匪也没甚两样。
要说焕哥儿真是个狠的，放话道要回来可以，下回打猎当个先锋，杀一个匪抵十贯，直到把三千贯抵还完了，才可再入堡籍。如此折腾几回，再没人敢提向官府表功一事。
这回情形却不一般。且不说为了这一战不牵连十里堡，焕哥儿装作伤重，演了好一出戏给人看。便是行前，焕哥儿也直言相告，对手并非寻常草寇盗匪，而是上过战场杀人无数的乱兵。其间更有官兵，为不可告人之阴谋，与之沆瀣一气。故而，这一回对手不但装备齐全，且擅长实战，心狠手辣，兵马更多达七百余骑。而突击队满打满算不过三十余号，人数对比近乎二十对一，势必难如往日那般不折一人而胜。
然此战必战，此战必胜。
此乃复仇之战。
两年前在古北口率乱兵劫杀十里堡粮队的武朝宗，此刻便在敌阵之中。若此战不能杀他，待他日后得势重归辽军，或逃亡并入宋军，便再难有今日这般斩首时机。
突击队众人一听，个个红了眼，再没有一个孬的，就连以谨慎著称的俆老三，也只恨恨说了一句：“那还有甚说的，干就是！”
众人趁着雪夜掩护，一路疾驰，照着李灿留下的记号，悄悄绕过了萧府亲兵，经草丛潜入树林。
过不多时便见乱军到了，将密林团团围住。焕哥儿派人摸清了萧小哥和那三十骑亲兵藏身之处，却不惊动，只命大伙在暗处蛰伏。片刻之后，乱兵开始篦头般一字形推进，仔细探查密林。同时，李灿领着萧小娘子也潜伏到了林外。
万事俱备，只欠李焕一声令下。
便在乱兵离突击队潜伏之地不过二三十步、陈顺几乎能看清乱兵眉毛上挂的霜花之时，忽闻“咕咕”一声猫头鹰叫，靠近李焕的几名堡夫都看了过来。李焕摆了几个手势，堡夫们便也学猫头鹰咕咕几声，再用手势传话给身边堡夫。
如此数声咕咕之后，全队俱已明白李焕指令：如片刻前所议的方略甲行事。
陈顺一眼扫去，选了一名身形与自家相似的乱兵，借着风声掩盖，悄悄匍匐前行过去。行至离乱兵五六步远时，陈顺便扔出一个石子，不偏不倚正中乱兵举着火把的手腕。
只听哎哟一声，那乱兵手一松，火把掉落在地。火光顿暗，那乱兵四下一扫，黑漆漆一片甚也看不到，只觉胆战心惊，急忙弯腰去捡火把。
便在转瞬之间，陈顺如豹子般跳起，一把扼住乱兵喉咙，就势将他放倒在地，双手一拧。只听轻轻咔嚓一声，乱兵颈骨已断，再无声息。陈顺从容捡起火把，学着那乱兵步态，边走边四下查看。
夜黑风急，雪又大，他左右两边的乱兵均隔了十步之远，只在火把掉落之后往这扫了一眼，见他重新举火前行，便当无事，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
如此片刻之间，或有火把掉落，或有火把被风吹灭，或有乱兵解手之时便归了西，还有些个乱兵忽然沙子迷了眼，揉搓片刻之后，边上的同袍悄悄已换了个人……
不过半炷香功夫，甲队二十人已全数混入进林搜查的乱兵之中。
在他们有意引导之下，整个长蛇阵的方向悄然变化，从入林时的北向，变成了东北，继而又变成了朝东。
李焕见乱兵已转过方向，便用手势下了令。突击队中余下的十人，都取出随身携带的硕大药囊，在夜色风雪中，悄然潜行到长蛇阵西侧的二三十步之外，又将药囊挂在树梢，点燃药引，随即快速后退避开。
便见火线上小小火花闪过，转瞬之间，鼓鼓囊囊的药囊忽地冒出了一阵烟，那烟越烧越浓，汇聚成一股浓烟，趁着西风滚滚涌向前去，正撞上迎面而来的长蛇阵。
过了片刻，忽然呕吐之声此起彼伏，长蛇阵中的乱兵们均捂着肚子，哇啦哇啦吐个不停，有的吐着吐着便倒地抽搐不起。
队头吐得昏天黑地之间，心知不好，忙卧倒下去，贴着地面大口吸气，喘息之间，终于有了点力气，勉力急敲小锣求援，当当当当的锣声顿时响彻密林。
这一阵火烧火燎的锣声划破夜空之时，武朝宗正在帐中闭目养神，朦胧间正回到初入行伍之时，与兄长志得意满衣锦回乡的风光景象，却被锣声惊得一坐而起，定了定神，连忙掀开帘子，走出帐外查看。
密林中原本火光灼灼的长蛇阵，如今望去已零零落落只剩几点星火。凄厉风声中，那锣越敲越慢，越敲越轻，终至渺不可闻。林中几点星火也渐渐暗淡下去。
寒风，大雪，一切又归于黑暗静谧。
武朝宗眯眼看了片刻，随即下令再派五十人入林，只隔五步一人，举火仔细查看。
谁料这一回，却是连锣声都未传出。直等了小半个时辰，五十人依然悄无声息，再不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