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原谅

小伙子自称秦毅，今年十八岁，家住岐山县。几年前，他为了替父亲买棺材，自愿卖身戏班。他并非自小练功，老板嫌弃他嗓子不好，身段太硬，经常强迫他陪客人喝酒，甚至近身服侍他们。
半个多月前的某天，他遇到一个常客，因为他害怕被客人打死，逃去了街上。班主发现之后，打手追了他几条街，最后他被王大全救了。
王大全替他赎身之后，带他回家，收了他做干儿子。起初，王家的人都对他挺好的，后来他们经常在私底下议论，说什么什么东西全都是空心的，之后他们就开始数落他和王大全，每天叫嚷着没米下锅之类的话。
沈安安听到这话，心中一动。当初，他们从王瑞肚子里取出来的金珠子，也都是空心。如果秦毅没有说谎，这就是说，有人把王大全存了一辈子的积蓄，全都换成了空心的金子或者银子。
王瑞已经死了，王大全怀疑此事和飞虎寨的孙瘸子有关，所以他孤身一人潜入飞虎寨。
王大全毅然决然，或许并不仅仅因为银子。在王大全看来，毒死王瑞的凶手还没有找到，所谓贩卖弓弩的事也不清不楚的，他怎么都要会一会孙瘸子，也算全了他和王瑞的父子之情。
沈安安心里这般揣测着，当然不可能全然相信刚刚见面的陌生人。她吩咐陆宕带着秦毅一起返回山寨。
白天的时候，沈安安就发现了，葛云朝在诏安军的营地和桃花寨之间设立了一道隐秘的关卡。一般人经过，并不会觉得哪里不对劲，若是葛云朝想在关卡附近拦截她，简直轻而易举。
沈安安不想横生枝节，决定从诏安军营地的东北面绕道返回桃花寨的南山，再由南山进入山寨。
如此这一番耽搁，再加上秦毅不会骑马，他们不得不放慢脚步，三人直到天蒙蒙亮，才抵达南山。
南山脚下，哑男如同松柏一般，挺直脊背站在路边。她看到沈安安骑着马远远走来，整个人僵住了。她的眼睛盯着沈安安，神情仿佛正在等待审判的罪人。
沈安安原本一直在想哑男在军营中的经历。她也是女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女人想要做成一件事，有多么艰难，尤其是军营那样的地方，哑男一定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艰难困难。她觉得自己应该原谅哑男。
可是当她看到哑男沐浴在晨光下的脸庞，雌雄莫辨的五官，还有她英挺的身姿，她的怒火犹如刚刚被点燃的枯草堆，熊熊烈火吞噬了她的理智。
她们成亲第一天，哑男主动睡在地上。她以为她顾忌她刚刚失去亲人，年纪又小，所以她们不急着圆房。
十八岁那年，她克服所有的恐惧、慌乱、羞怯，对着她说，她不需要继续睡在地上了。她却仿佛误会了她的意思，在她们的卧室加了一道屏风。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假装不会说话，不会写字，所以她连原因都不能问。她甚至想过，如果她有难言之隐，或者哪怕她是太监，只要她愿意，她很乐意和她当一辈子夫妻。
结果呢？真相往往是最简单，最直接，最伤人的：她也是女人。
五年，她们朝夕相处五年，每天十二个时辰都在一起，她竟然没有发现与自己拜堂的人，竟然是一个女人！
在马蹄的滴答声中，哑男走上前，抓住沈安安那匹马的缰绳。
沈安安翻身下马，对着陆宕说：“你带着这位秦小哥去凉亭内等着。晚点肖先生会接替你，把他送回岐山县。”
陆宕惊讶地问：“我们不是把他带回山寨吗？”
沈安安摇头：“当然不是。”
话音未落，秦毅扑通一声跪在沈安安脚边，哀声恳求：“姑娘，您行行好，带我去救干爹吧。我和你们一块去，我不会给您添乱的。”
“好啊。”沈安安毫不犹豫地点头，指着东北面说，“飞虎寨就在那边，我送你一匹马，你自己去吧。”
秦毅呆住了。他以退为进，因为他想和他们一起去桃花寨。
沈安安直言：“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和我的人一起回岐山县；要么你一个人去飞虎寨救你的干爹。”
毫不意外，秦毅选择了前者。
沈安安和哑男并肩站在路边，远远看着陆宕领着秦毅往凉亭走去。直至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林中，沈安安和哑男都没有说话，甚至就连她们的呼吸都变得微不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橘红色的朝霞染红了沈安安半个脸颊，哑男才轻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沈安安面无表情地说：“为什么假扮哑巴？担心声音会露馅？”
哑男点点头，又摇摇头，低声说：“这是惩罚，我害死了很多人。”
又是一阵沉默。
太阳终于跃出了地平线，把整个林子都染成了金红色。
沈安安和哑男异口同声：“你有什么打算？”
哑男抢白：“一向都是我听你的。”她顿了顿，艰涩地说，“我的命是你救的，我可以还给你。”
“你说什么？！”沈安安怒极，一字一顿说，“就算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你的命永远是你自己的。你答应过我，这辈子都不会轻贱自己的性命。”
哑男疑惑地看着沈安安。当一个人憎恨另一个人，不都是恨不得她马上去死吗？
沈安安讥诮地说：“如果必须有一个人不得不死，那么我希望那个人是赵沛。”
哑男又一次沉默。她有机会杀死赵沛，但是她的手故意歪了。她一直以为，自己对赵沛只剩下无尽的恨意，事实却并非如此。这就是为什么，她想要把自己的命还给沈安安。她再次道歉：“对不起。”
沈安安转头看她：“除了道歉呢？你是不是欠我一个解释？”
哑男承诺：“你想知道什么？随便什么事，只要你问，我不会再有半点隐瞒。”
沈安安直言：“你和我成亲是为了保护我，我明白的。成亲之后，在我们独处的时候，你大可以偷偷告诉我，你是飞鹤将军……”
哑男打断了沈安安：“飞鹤在五年前就死在了兆安江。”
沈安安又道：“即便如此，你就没有想过，我们不可能假凤虚凰过一辈子。”
哑男认真地说：“我早就决定，等你手刃杀父仇人，完成对所有人的承诺，可以做回你自己的时候，我就会告诉你真相。”
一瞬间，沈安安的眼眶红了。
这些年，她们并不是她们自己；她们活着，却不是为自己而活。
她一直在欺骗自己，她只需要完成她应该做的事，她就可以做回自己，可是五年过去了，她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哑男也不再是战场上那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飞鹤将军。
时间改变了她们，她们再也回不到过去，她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沈安安努力压下眼中的泪光，低声说：“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一起浪迹江湖，你答应过我的，现在还作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