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988年夏末的一天，茉莉和大表弟顶着烈日往山上推自行车，自们车捎架上驮着茉儿的行李。表弟停下来擦把汗说：“你难道没有男朋友吗？你这是要把我累死呀！”。茉莉用力把住自行车，没吭气。心想自己到算不算有男朋友，她自己也搞不清楚，选择到这所位于市郊山上尚未完全建好的银行干部学院来进修，就是为了远离之前的人和事，把头脑和情感都理一下。爷爷病危，躺在家里，怎么都不肯去医院，说是如果硬要送他去医院，就一头撞死。爸爸妈妈拿爷爷也没办法。爷爷每天三顿饭合起来只能吃一个小小的油塔子。茉莉每周去山西巷给爷爷买一次。爷爷瘦得手背看起来就像宽齿梳子，就算这样也要坚持自己下地去洗手间。从他的卧室到洗手间就不超过十米，爷爷能走二三十分钟，扶着墙，穿着秋裤的腿就像是两根细棍挑着一条裤子。就算这样也不要人扶一下。要知道爷爷可是七十多岁时还能背一麻袋西瓜的人。
爸爸是爷爷和奶奶生的活下来的唯一的孩子。奶奶总共生过七个孩子，都是生下几天，最长几个月就咽气了，爸爸生下来以后，舅爷爷赶紧将一个新宰的黑头卷毛小羊羔的皮拿给奶奶，奶奶用这张羊羔皮将爸爸裹了七天，以防四六风。奶奶为了爸爸不知道忌多少回门。家里有生人来要忌门，有病人要忌门，爸爸打个喷嚏也要忌门。一忌门奶奶就等于和爸爸一起关了禁闭，一忌就是十天半个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出生的时候裹过羊羔皮的缘故，爸爸的眼睛老是上火，眼角屎多的能把眼睫毛糊到一块，严重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有人教了个偏方，说是得用河里现捞上来的青蛙敷才行。爸爸那时候只有五六岁，很单薄，但捕青蛙的身手却很敏捷，捕到一只，就躺在河岸上，两只手握着青蛙的腿，用雪白的冰凉的青蛙肚子敷眼睛，觉得青蛙肚子不凉了，就再去抓一只。一个夏天过去，眼睛果然好多了。
到了冬天，爸爸又患了尿结石，喝了几大碗汤药，也还是不管用，连着好几天尿不出来，肚子胀的好大，也不哭，就只是走到这儿趴一会儿，走到那儿趴一会儿。奶奶心急如焚，也没心思做饭，哭天抹泪地就怕爸爸有什么闪失。爷爷虽说是在赛家堂兄弟几个里排行老三，可却是大掌柜，因为两个堂兄不成器，赛老大整天就知道耍钱，赛老二则是托着鸟笼捧旦角儿。家里虽说驼队让提着打狗棍，腰间绑着草绳上门要饭的老王骗走了，还害死了骑着毛驴找驼队的太爷，几间水磨坊也因假尕司令闹反被军阀老盛请来的洋鬼子镇压，连带着也误伤了不少百姓。河里布满了尸体，水源被污染，水磨坊也就废弃了。可家里上上下下几十口子等着养活，爷爷又是百户保长，从早忙到晚，开着草料铺子和瓷器铺子，掌管着七八架六棍儿车，不立家规肯定不行。奶奶和其他女眷的任务就是一天三顿饭要保障。早上天不亮就得到井里打水，炒菜，蒸馍馍。下午天快黑的时候男人们就都回来了。马和人都得吃饭。晚一刻都不行，这是爷爷立的规矩。他对自己也很刻克，虽说是大掌柜，下面缴来的份子钱都在他手上攥着，却全部每晚记在公帐上，从不曾为自己多花多占一个铜板儿。就只有一双布袜子，因为干活儿不惜力，下的苦比谁都多，袜子也破得快。奶奶每晚都得给他补袜子。白棉绸褂子也只有一件，每晚洗了得赶紧铺在热炕的席子上，不然第二天早上就没得穿。赛掌柜的体面怎么也得维持。
那天奶奶因为爸爸几天尿不出尿来心急地头一回没做饭，心想自己就这么一个娃娃，好不容易针尖里拔了了命，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她也不活了。剩下的女眷们也乘机偷了一回懒，炒了一锅瓜子儿，溜着叶子，喧了个好荒。
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人也回来了，马也卸了架，辛苦劳作了一天的爷爷和其他男人们围坐在几张沉重的古香古色的餐桌旁等着女人们上饭菜，结果发现冰锅冷灶，什么饭都没有。爷爷冲进里屋揪着奶奶的头发，把奶奶拖到院子中间，当着几十口子的面将奶奶辟头盖脸一顿暴打。奶奶心里掂记着爸爸的病，死的心都用，也顾不上脸面和疼痛，就索性蜷在地上不躲也不闪。都知道爷爷性子大，没人敢劝。爸爸听到动静，灯笼拐棒地走到爷爷身后，拽着爷爷的裤子说：“不要打我阿妈，不要打我阿妈！”，爷爷回头看了看生病的清秀聪慧的儿子，叹了口气，扶起奶奶，一手牵奶奶，一手牵着爸爸，进了屋，然后对奶奶说：“我看这个娃娃也怕是不行了，你我也就这个命了。”挨打都没哼一声的奶奶，一听这话，开始躺在炕上嚎啕大哭。
爸爸趴在炕沿上对奶奶说，“阿妈你别哭，我刚才看见尖尖一车人。”奶奶破啼为笑，“人咋能说是尖尖一车呢？我这么聪明嘴巧的娃娃不好咋办呢？”。爸爸想上炕，试了五六回，终于上来了，然后站在炕沿上，对奶奶说，“阿妈你看我，我能从炕上跳下去。”奶奶还没来得及阻拦，爸爸已经跳下炕了。结果这一跳，把石头给跳出来了，尿了好久，尿了半地。
第二年春天，爸爸六岁的时候又得了腮腺炎，肿得好大，高烧不退。吃的药，敷的药都抓了，就是不管用。家里有一条老狗得大脖子病有几年了，到那年开春，脖子上的包已经大到影响它吃饭了，狗饿的直叫，吃不到嘴里。爷爷拿了一把尖刀，用火烧了烧，用两条腿夹住狗，给狗开刀做了手术，狗痛的直叫，一溜烟跑了，过了两三年又摸回家来，死在后门外了。
有了给狗做手术的经验，爷爷又用一把小刀烧了烧，给爸爸的腮腺炎开了个小口子，挤出好多脓来，然后把仙人掌捣成泥涂在伤口上。爸爸害怕爷爷，也想快快好起来，都没大声哭，也没挣扎，生怕爷爷失手。每天换药，又喝从郎中那儿抓来的汤药，过了十来天，好了，烧也退了，只是右耳下方多了一个铜钱大的揪揪。
打那以后，奶奶就打听到一位有名的老郎中，老郎中给爸爸号脉以后说，“这个娃娃体弱，不能吃大补的药。我有偏方能让他再不零零碎碎害病了。”吃了老郎中几十副汤药后，爸爸果然再没怎么得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