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无名火

偌大的白家大院，杨家给包下了半边，庄静的舅姥爷杨国安，坐在会客厅明庭下太师椅里，接受两边站着的子孙重孙辈排队祝贺。
杨家人丁兴旺，儿子孙子加上重孙辈，赶来赴宴的就足有一两百人，在会客厅里站得满满当当，张伟在里面，觉得像个小朝廷似的，中间上手坐着的是皇帝，两边都是臣民。
臣民也分档次，上档的是市里区上干部，公务员，中档的是成功商人，医生，下档的是打工人。
打工人，张伟才学会这个词不久，他就是个打工人，年近四十，非管理层，无股份，前途无望，处在鄙视链的最下端。
众人挨个上前，到老爷子面前送礼，问候，磕头。
儿孙辈献上的礼物包罗万象，前一两个还正常，由一位市里宣传部笔杆子开始，画风陡变，保健品变成了秦始皇吃剩下的长生丹，水果废帝墓里香瓜子种出的御用香瓜，常温奶礼盒是冰天雪地里救过苏武命的骆驼奶，更别说罗马国凯撒大帝用过的痒痒挠，上太空和外星人亲密接触过的量子经络仪，澳洲的龙虾，非洲的血石，缅甸的翡翠，长乐的房子，未央的股份，南洋的砗磲，北方的孢子，无所不包，无奇不有。
排到近前，张伟看清楚老爷子的状态，老爷子气色不好，何止不好，实在是糟透了，应该平躺着将息，给硬生生地给让坐着，戴输氧管，目光散淡，想到这是太子干政，榨干皇上最后一点剩余价值，也挺可怜。
轮到庄静一家上前，张伟拎着水蜜桃礼盒，恭敬地递给站太师椅旁边的大伯杨立涛，低声说，这是庄静跟自己的一点儿心意，还请大伯笑纳。
他本来想学那些个亲戚，巧言令色一番，说这是花果山美猴王亲手种的水密桃，心知这就是自己公司用来给客户的伴手礼，一盒成本二三十块，开不了那口。
杨立涛眼睛跟锥子似的，收下礼物，不言语，随手摆在太师椅后面，那儿礼盒立着摆了两长叠，张伟送的水蜜桃果盒独一份儿单独摆着。
张伟退回庄静身边前看清了，心存侥幸地想了一番，也许我这份礼比别的礼要贵些。这念头持续了一秒钟，便不能不承认，自己这份礼大概就是被丢的份儿，明摆着比别的要低许多。
“舅姥爷，我是静静，这是张伟，这是茹茹，来，茹茹，给太爷爷磕头，祝太爷爷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庄静拉张逸茹在舅姥爷腿前面的蒲团上跪下。
张逸茹别时别处有男孩子的顽劣不羁，这时候倒也乖巧，顺从地下跪，磕头。
张伟自己的爷爷奶奶辈儿都没了，见张逸茹乖乖地磕头，心里感伤，真心希望舅姥爷长命百岁，吃了花果山的桃儿，返老还童。
九十岁的杨国安目光浑浊，应付地点头，“好，好。”撑着起身弯腰给张逸茹手里塞个红包，转过头来，看着张伟，身子忽然一震似的，撑扶手猛地站起来，脚步踉跄上前一步，手张开，像是要扑向张伟似的，嘴不住翕动，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
就跟昨天李峰要跪下的那样。
变生肘腋，旁边几个人全吓一跳，杨立涛忙上前扶住他爹，张伟趋前一步伸手，生怕老爷子摔倒，庄静来不及上前，也伸出手。
“爸，你这是干啥？”杨立涛焦躁地按在他爹耳边连问。
老爷子神态痴着地扭头看看儿子，看看张伟，手还抬起指着他，颤颤巍巍，将欲言而嗫嚅，忘记了自己猛地站起来干啥。
“舅姥爷，您坐好，您需要啥，给静静说。”庄静上前，和大伯一起把老爷子扶回太师椅躺好。
当然是没啥需要，就是老人家没来由发个癔症，很快平静下来。
行礼磕头出来，庄静一家由一位表姐领去排好的座位，走没几步，被人后面叫住，转身一看，原来是三伯杨立松，拎着刚刚张伟给舅姥爷那果盒，怒气冲冲。
“三伯，怎么了？”庄静含着笑问。
“庄静，你不孝，小时候你舅姥爷多疼你，空手来也好，干嘛送一盒烂桃子！”杨立松脸色难看，指着庄静，哆嗦地骂。
“三伯，那桃儿……它有什么不对吗？”庄静赔笑着问。
“对个屁！”杨立松一跺脚，用力把果盒整个地掼在地上，顿时果盒摔裂开，好几个果子滚出来。他意犹未尽，伸脚狠狠地跺在一个桃子上，汁水四溢。
张伟正蹲下身去捡，脸上被溅了好些，心中奎怒，顺手捡起两个，见白花花的桃子，全是好桃，一点瑕疵也没有，怎么会是烂桃儿呢，却被丢出来当众羞辱自己！
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他腾地站起身，手拿桃伸在前面，“三伯，这桃有什么不对，老人家吃了延年益寿，而且一点儿也没坏，怎么说叫烂桃子！”
庄静在一边扯他，“别说了，你别说了！”
“好桃子，几块钱一斤啊？去超市买人家清仓的吧，拢共二三十块钱，对付你舅姥爷对吧？哪怕你空手来呢，空手来不寒碜，还装一礼盒，你舅姥爷真是活该，遇上你这样不开眼的白眼狼，你们一家啊，就是欠！”杨立松手指着张伟一家，刻薄地叫骂。
旁边好几个平辈亲戚看着，窃窃私语，发出嗤笑声。
这不奇怪，多数亲戚都是天生的围观家，讥讽是他们的腔调。
张伟脸发烧，身体像气球一样快炸了，从没这么生气过，瞪着杨立松。
他倒还没失控到要上去揍那家伙一顿的地步，不论怎么说，这人是长辈，这也是人家的场子；而且这事怪极了，杨立松和他平素几乎没往来，和庄静父母关系也还不错，干嘛为一个或许不算贵重的馈礼发这么大火？
所来为何啊？
在杨立松眼中，张伟好似看到闪过一丝诡异的笑，似乎他那么就是为挑起自己火气，反唇相讥，把事情闹大，如果能动手就别瞎比比，那最好了。
他不是想不到这个，可此时此刻，一腔怒气来得格外强烈，无名火反复冲顶，一浪比一浪高，拳头攥紧，脚趾抓地，谁说不能做出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