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凉意侵袭了谢知许全身,惹得他的骨节又泛起一阵阵疼意。
赶到尼姑庵的时候,一场打斗已经结束。
姬二娘的剑直楞楞插进一个大汉的喉咙里,血从缝隙中不住地渗出来,大汉扑楞着胳膊,盲目癫狂地伸着,扭曲成可怖的姿态。
可姬二娘只是握着剑,漠然地看着那脆弱不堪的喉管,似夺命修罗一样,面无表情。
谢知许踏着浸染了血液的干草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仍旧只是安静地垂着头。
他的手很凉,好像是惨白的月光,不经意落到了姬二娘的手上。谢知许这时候才发现,姬二娘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姬二娘抬起了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神色是那样的茫然,那样的无辜,可是她的剑却深深地插进人的血脉之中,流下血红一片。
谢知许一手握剑,一手虚揽住了她的肩膀,挡住了她的视线。姬二娘的身体在他用怀抱创造出的小小空间里僵硬片刻,过了会儿,却缓缓低下了头。
谢知许的手轻轻地覆在了姬二娘的眼睛上,明明是冰凉的,却出奇地让人安心。
他的声音落在姬二娘的耳边:“别怕。”
说着,接过了姬二娘手中的剑,猛地拔出。
剑身响出一声呼啸,伴随着血液喷涌而出。那人终于结束了漫长的煎熬,眼中倒映着一轮凄凄凉凉的圆月,瘫软在了地上。
然而姬二娘在谢知许的怀里,什么都看不到。
过了半晌,她平静地说:“我杀人了。”
“嗯。”谢知许感受到手心里,姬二娘的睫毛轻轻地打着颤,他愣了一下,松开了剑,缓慢地拍着姬二娘的背,温声说:“没事,别怕。”
姬二娘从谢知许的怀里出来,抬头凝视他的眸子。
月光洒在她的脸上,映得她的眸子纯然而清澈:“你不怕我?”
她歪着头问谢知许,语气带着娇媚与不合时宜的天真。
谢知许这人一向不会说什么好听话,也不懂得怎么哄女儿家开心。可他却比谁都知道,姬二娘的面上是冷然的,心里却是难过的。这位狗屁女侠啊,明明在被追杀的时候,也狠不下心杀一个人;如今,却亲手将剑刃插进了别人的血肉。
谢知许的动作很轻缓,像是在哄着一个哭闹的孩子。可他怀里的人,分明脸上还沾着血。他低着头,声音很轻地与姬二娘说:“二娘这样做,是为了保护身处困局的舞娘;二娘所杀之人,是欲加害他人之人,不杀他们,便是放虎归山,我为何要怕?”
“这世间事错综复杂,没有人能做到绝对的善。纯善之人,总想着时刻为善,却不知这世上还有另一种人,视人命为草芥、待黎民如蝼蚁,这样的人,何必怜惜?”
“二娘啊,”谢知许的声音落在姬二娘耳边,让她的心也跟着发酸:“别怕,我在呢。”
所有人都看到了姬二娘执剑杀人的模样,只有谢知许,握住了她止不住颤抖的手。
他将姬二娘拉到了自己的身后,问张峄:“有多少死者?”
张峄此时哪注意得到他,还一门心思给舞娘们解绑呢。
解了绑还不够,他一定要近距离地把自己那张妖孽脸呈现在美人面前,四目相对,笑得温柔体贴,再配上一句:“有我在,没事了。”最后,不忘用自己的手巾轻轻柔柔地为美人擦去脸上的泪与汗。
谢知许自己庵里庵外看了一圈,让姬十七帮忙,把尸体摆到了一处。
他平日里对什么都是淡然的,总是端得一副作壁上观的冷清模样,好像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可在面对死亡时,却展现了十足的尊重。
他将亡者的眼睛合上,撕了自己的白衣,为他们盖好狰狞的伤口。嘴里低声地念着一段调子,那调子沉缓而古老,好像是天边的绝唱。
似有所感的,他回身想摸摸姬二娘的头——手伸出的一刹那,他却又收回了,只是温声解释:“这是我家乡的往生调。据说游魂听了这调子,可以洗净今生的罪恶,来世寄居在好人家。”
这调子安安静静的,和谢知许人一样。
姬二娘觉得很安稳。
姬十七从死者身上摸索着,果然找到了打火石,递到姬二娘手上。
“这些人自称是武余淳派来的,他们本计划今晚在此处杀死舞女们,再伪造成尼姑庵失火,被十七看出来、阻止了。
“武余淳如今怕是在等消息,这些人的尸体最迟后日就能被发现。咱们得赶紧动身。”
“不用逃路了。”张峄总算加入了对话,与姬二娘道:“阿恕有办法。”
姬二娘的目光落在了谢知许身上。
谢知许便道:“劳烦留泽,再扮一回女子了。”
………………
冷月高悬、星辰罕见,更夫报时的声音渐渐远去,唯余几声犬吠此起彼伏。太子李重俊揉了揉眉,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
桌案上的文书摞成了山,他轻笑一声,与坐在一边的盈盈道:“这源哲茂,倒会给我生事。去江南半个月,翻腾出这么多折子。”
盈盈面对掌权者,本身就有浑身的不自在来;更何况对着的是储君这样面上谈笑风生、做事滴水不漏的人,越发觉得摸不清对方的心思,只是应:“源巡察为殿下办事,自然尽心竭力。”
李重俊对于他的迎合只是笑笑,收了笔墨,便道:“过来坐。”
他给盈盈倒了杯水,惹得盈盈又是一阵拜谢,只好无奈摇头:“源哲茂也是这幅礼数周全的模样,周全得近乎见外了。”
盈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个你拿着。”李重俊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纸,修长的手指推着纸,递到了盈盈的面前。
那是一份过所。过所上,工工整整写着过所人的身份、去处。
李重俊与盈盈解释道:“武余淳事没办好,名籍你怕是拿不到了。拿着这个过所,去江南道找他吧。”
盈盈在看到过所的一瞬间愣住了,怔怔问:“殿下……这文书上的字,是谁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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