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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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微露，原初带着阿鸦，静悄悄地出现在那宽敞明净的大院中。
早起的仆役往来，收拾着寿宴时用的桌椅摆设——这一切，居然真的与他们当初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一对老人相互搀扶着，从正房之中缓缓踱了出来。那苍颜长须的老者，正是陶须公；而身旁的老夫人，依旧是寿宴上那位慈祥温和的老妇人。
原初一挥手，时间为之静止。
老人怔了一下，随即看着眼前的原初，呵呵地笑了，脸上没有露出什么震惊的表情，只是保持着搀扶身边被静止住的陶老夫人的动作。
“老太爷，晚辈原初冒昧打扰您了。”原初上前施礼，“昨夜您光临蝴蝶小筑，不知感觉如何呢？”
“想不到小郎君确实有这样的本事。呵呵，感觉自然是……非常不一般。”陶须公捋一捋长须，脸上的表情却平静而安详，“不过……我到底也没改变什么，只是......回去看上一眼——看一看那时候的自己，看一看那时候的她。”
“和蝶儿的事情啊，遗憾确实是遗憾......但是现在这日子也挺好的，我这心里，知足啦。”
原初沉默不语。时间恢复了流逝，鸟鸣啁啾，清风拂过枝叶。
陶须公接过老伴儿递来的外衣，两个老人手搀着手，在晨光下慢慢地走着，拖出长长的影子，像是一幅古老而温馨的画卷。
“其实，陶老太爷虽然这样说，倒也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改变。”原初整理着飞到自己掌中的阿鸦的羽毛，缓缓说道。
“他曾经提到过，六十年前，他跑去找蝶儿想要表白心意，却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但这次，他终于明白地告诉她——他们有过一段少年的情谊，这情谊是美好的，但是来日，他们各自都有各自的归途，会找到真正属于的那个人。”
“所以，也正因为如此，蝶儿也在嫁给那井研县丞之后，放下了这段感情，放下这件在心里悬了五十多年、直到离开人世还不能忘怀的事，真正拥有了自己的人生吧。”
“小红跟随陶老太爷回到六十年前时，的确是衔了张灵符。但既然老太爷是这样想的，这灵符自然也就没有用上了——这些，慕双都是知晓的。这也无怪乎，她最终没有让陈不四先生与我交易魂魄。所以，这次慕双胜得很彻底啊。”原初叹道。
“原来如此......”阿鸦惊讶地点点头，抖抖羽毛，小声道，“来蝴蝶小筑的客人，向来都是糊涂的多，这次巧了赶上个明白人。那话说，那个无赖陈不四呢，他后来‘死’了么？”
原初没有回答，做个手势，示意阿鸦听陶须公与老伴在不远处的对话。
“刚才说到蝶儿……？”陶须公挽着老伴的手，乐呵呵地蹒跚着，“我都快忘了她啦。不过听说她孙子可是出息了，从小被教养得好，聪明又伶俐，前年应该是中了举人吧，算是对得起他奶奶给他起的大名‘登科’啦。嗯，也期望咱们小孙子这次进京赶考，能够高中！”
“哦，还要给小重孙子买糖和果子呢，怎的忘了？老太婆，你可莫要再和孩子们抢果子吃了，八十岁的人了，吃多了可不消化喽。”
“中了举人……！”阿鸦有些难以置信，想起那个好赌的陈不四的无赖样子，她一时不知道，这个中举的陈登科，与陈不四究竟算不算是同一个人。
所以，在那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陶须公的人生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是蝶儿与家人的人生轨迹却是在不经意间有了巨变。这样，算是阿鸦能想到的最好结果了。
“......我也没想到，最后居然会是这样，天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客人。”蝴蝶小筑中，原初伫立良久，忽然问道，“阿鸦，你说这次我们打的这个赌，我究竟是输了，还是赢了？”
“唔，理论上来讲呢，确实是你赢了。”阿鸦道，“毕竟，那看上去‘没有什么遗憾’的老爷子，还是甘愿和掌柜的你做了交易的。”
“但是——说我赢了，似乎也不太体面。因为这位老太爷，似乎的确没有什么太值得遗憾的事情；况且他也没有付出魂魄之力同我们交易。”原初自嘲地笑一笑，“说吧，阿鸦，你想要我答应你什么事情？”
“唔，事情的话——”阿鸦转了转脑袋，“你都给我做了汤喝，我怎么还好意思提条件？不过......嘻嘻，如果你真的让我开口，那我可就说啦——掌柜的，我想听你接着讲你的身世，还有关于那淮南王的故事，这次可以一五一十说给我听了吧？”
一时间屋里死寂一片，连水晶沙漏窸窸窣窣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阿鸦深吸了一口气，就在她以为原初是在用沉默拒绝她的时候，原初悠悠开口，“那么，就首先从这水晶沙漏的来历讲起吧。”
“这沙漏是千年之前，太中大夫张骞从西域带回的。当年太中大夫奉皇帝之命，作为使节远赴西域，带回许多珍奇物品，作为礼物赠与朝中的王公大臣，而赠与淮南王的，便是这只从安息国带回的沙漏。”
“太中大夫讲起这沙漏的来历。据说百年前西域曾有一位君王，他能征善战，这沙漏便是由他所制，为的就是在战争中掌控时间，出奇制胜。然而，大概是天妒英才，这位君王在未满三十三岁的时候便离开人世。”
“淮南王听了这些事，唏嘘不已，从此他经常把这只沙漏随身携带，取出来玩赏。再之后，他与后人便将这只沙漏带入了寂静之墟。”
“寂静之墟！果然是这样！”阿鸦惊愕地道。
原初缓缓继续，“是的，寂静之墟。淮南王曾听说人间有仙境，山中一日，世上一年，他向来喜好仙道，也希望可以拥有这样一方天地。”
“山中一日，世上一年......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地方呢？”阿鸦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问道。
原初摇头笑了，“自然有，前朝有个诗人名叫刘禹锡，他曾写了两句诗，‘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这‘烂柯人’一句，说的便是一个樵夫误入山中仙境，看了半日仙人下棋，返回时发现斧子的柄已经烂掉，而家中已经过了子孙几代。”
“这说明，类似寂静之墟这种时间与常世割裂的地方并非绝无仅有。”
“那么，你与淮南王的关系一定不一般吧——因此，才知道这么多的事情，对不对？”
“是的，不错。”知道阿鸦已经猜到，原初索性和盘托出，“我正是淮南王的嫡系后人，在还提时代，便随族人因避祸迁入了寂静之墟。而慕双，则是“淮南八公”中雷被的孙女。起初，我们身上的时光还与外界同步，但随着时间推移，我们的光阴渐渐慢下来，在我成人之时，常世的一年，已相当于我的一天。”
“这么说......你是皇亲国戚了！”阿鸦从头到脚打量着原初，难掩惊讶，“果然嘛，一直觉得你说话举止挺不一般的，原来......你是皇族啊！”
“什么皇族，”原初自嘲地一笑。“那卖草鞋的刘备刘玄德还自称汉太祖的几世玄孙，故弄玄虚罢了。千百年过去，英雄起于草莽，王孙作庶人，又有几人能自称皇族，几人不能呢——”
“好了，你想听的，今日便讲到这里，我也算兑现了诺言。”
蝴蝶小筑外，陶须公与老伴两道彼此依偎的影子，慢慢融在朝阳之中。
风清，雾暖，宁静的小道四下蜿蜒，分出无数岔口通向四面八方，但无论哪一条路，最终都会引人来到他们想去的地方。
安静的绿树青瓦，市井人家，仿佛渐渐从睡梦中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