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故事·谁与晤歌】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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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是混沌的，白雾苍茫。无边的江水，波涛起伏，好像没有尽头，连飞鸟的影子也看不见。
一叶小舟，穿过无尽波浪，没有帆，也没有桨。三尺宽的小船上，只坐着一个纤弱的白衣少女。
慕双抱着红色的狐狸，倚在船舷，风吹乱她的长发。
九尾狐狸小心探头，茫茫烟涛，嶙嶙礁石，除此外一切景物被淹没在雾气里，看不分明。暗地里，它琉璃色的眼睛里几度变换了神色，向着慕双吱吱叫了几声。
慕双懂它的意思——“我们，马上就要到‘家’了吧？”
她点点头。独自漂泊太久，忽然有这样一个伙伴陪着她，似乎也是难得的机缘。
“寂静之墟中半日，于原初在人间，就会是大半年的时间。所以，我们不能在此处耽搁太久。”
小舟触到岸边的礁石，慕双抱起小红，提起裙摆，走上了岸。
放眼看去，所有的一切都是雾蒙蒙的，时间仿佛静止了。远处，以黄土夯成的高台上，是一座座坍塌的屋舍，杂乱堆叠的梁柱和瓦片，隐约还看得出是千年前的风貌。
她向更远的地方走去，荒芜的田野已遍生衰草，茅舍的柴门脱落了一半，被风一吹，在门框上拍击出令人心惊的声响。道旁的残碑上，是古朴的隶书，仿佛正被岁月渐渐磨平。
这里的一切，模拟的都是当年淮南王封邑之中的风物人情。高台阁楼的屋檐下，排布着人字形的斗拱，粗大的柱子已经坍塌了几根，碎裂的瓦片纷纷脱落下来，中间生满了杂草。远处的农庄也是素土夯成的，覆盖着零散的茅草。小红从慕双怀中跳了下来，转着看了一圈，却仿佛被这阴森的景物吓退，又耷拉着耳朵躲在她的身后。
慕双徘徊在这熟悉已极的景物之间，微微地皱了眉。她自幼生活在这个地方，对所有的一切都习以为常。
然而，自从她在常世流连的时间渐多，其实心中的情感，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这里的时间是永恒不变的，历经千年，仍然是曾经古旧的样子。常世的时间是不断流逝的，那里的人们有生老病死，世代更迭，有种种遗憾与执念，有诸般苦乐无常。然而常世与寂静之墟最大的不同是，那里有生机，有某种蓬蓬勃勃，不断奋飞前进的趋势，是这个凝固般的化外仙境所从未有过的。
一个日渐形成，但让她始终不敢确定的念头又一次在脑海里徘徊——避世隐居，祈求长生，无欲无求，是否真的是如同族人们所期待的那样美好？
她眺望周围荒芜的枯草，在山野间跋涉。这里自始至终是安静而空虚的，看不到常世的勃勃生机，即便是当年寂静之墟最繁盛的时刻也是如此——
这里的人们没有遗憾，不必担心生死，同样地，也就没有了渴望与追求。
“这便是当年寂静之墟大阵布设的地方。”走到一处险峻的山崖边，慕双伸手指向那层层黄土累起的九层高台，“就是这个法阵，将寂静之墟内的时空与外界彻底隔绝。”
“一千二百日前，法阵趋于稳定之时，族里举办了盛大的典礼以庆祝。自那时起，寂静之墟境中一日，等于外界一年，族人皆认为，他们由此获得了不老不死之身——但灾祸，也是在那一刻开始酝酿的。”
小红偏过头来，询问般看着她。
“当时，我的爷爷雷被，是淮南王最亲近的‘八公’之一，他时常与其他长老一起，研究淮南王所创的阵法。只是那阵法最初不能凭空形成，需要以人的魂魄之力牵引。”
“几位长老因此左右为难，后来，他们做了决定——选族中资质最强的两个孩子，作为魂魄的提供者，成为大阵的献祭品——”
“其中，一个是从淮南王后嗣中挑选的原初，另一个是爷爷亲手所选的我。我们就这样一同被培养了七年，然而后来，在我们二人之中，最终是由原初成为了那个被献祭之人，而我侥幸逃过一劫。我不知他在那一场献祭之中，经历了怎样一番煎熬——我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其实我一直不清楚，原初收集魂魄的目的是要干什么——也许就是他在成为大阵的献祭时所获得的力量，使得他这样去做。而我......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缘故，驱使我一次次去阻止他——好像那是我自己的一个信念，可是我又怎么也想不起，这件事的根源......”
慕双喃喃说着，突然抬头望向了那座高台——九层黄土的最高处，有一团雾气般的黑影，或聚或散，没有形质地弥散着。
“这是——”慕双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突然觉得头痛欲裂，下意识地捂住了额角，有什么混乱的记忆，一重一重潮水般地涌了上来，却什么也看不分明。
——她应该从未见过那黑影才对，那是什么？不……为何在方才突然涌上来的，支离破碎的记忆中，却又仿佛很熟悉？
周围突然多了许多依稀的白影，不知是几十还是数百，有的清晰，有的模糊，向不同方向跑着，姿态各异。她微一凝神，愕然发现那些人影，竟全部都是她自己的模样。
“慕双，你又回来了啊......”黑影低沉的声音回荡在虚空里，是没有形体的心魔。
“放弃吧。继续坚持下去，你仍然会如从前无数次那样，困在这些轮回里的——和另一些轮回中的原初一模一样。”
小红听到这奇怪的声音，竖起耳朵，惊慌地向着四周望了望，飞快地躲到了一块石头后面，缩作一团。
“无数次......轮回......和原初一样......”
这莫名其妙的话语，仿佛激荡起了慕双的某些记忆，眼前和耳畔有无数潮水一样的画面和声音闪回，但一丝一毫也无法辨得清晰。
神思荡漾间，她一失手，手上的指环不慎坠落，跌在地上。
慕双连忙俯身去捡，然而手还没有碰到地，她已经愕然怔住——
地上，居然有几十数百个同样的指环，散布在她的眼前，像是一座令人眼花缭乱的小山。
慕双眼眸中的神色变了，她怔了半晌，猛地伸手摘下一片树叶，松开手指的一瞬，数十片树叶从指间纷纷扬扬地坠落。
不远处的石头后面，是数个小红瑟缩着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竟无法辨认出是幻影还是实体。
“还没有想明白么？”那团黑影发出梦魇般的声音，“这里是临近从前寂静之墟大阵的所在。”
“周围的时空，已被你们一次次的施为而扯出了裂缝。因此，无数本应平行的时空，本不应同时出现的景象竟混合在了一起——每一条时间线上，都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你，在不断做出一模一样的选择，这是一个无止无休的轮回，永远不可能逃脱。包括原初——也同样陷在这个轮回之内。”
慕双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看着这诡谲的一幕幕，全身颤栗起来。